（文章转喆理围棋 作者李喆 ）
（收录坐隐研究会怀念小范的系列棋评文章中的一篇，在前面又写了三年过去的一点感想。千头万绪，感怀交错，愈写愈长，实难尽述。）
周日那天，是范蕴若离世三周年。
我依然清晰记得三年前的那一刻，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疑惑、悲痛乃至愤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每天都无法不想起他。
三年前的这篇访谈部分地勾勒了范蕴若生前的生活边界。我一直在体会，究竟他生活中的哪些东西令他长久地刺痛而终于无法忍受，其中又有哪些是通过环境的改变而能得以避免的。
我和小范在国家队和上海围甲队都做过队友，和一些熟悉他的朋友一样，我也认为，小范是一个相当内向的人（用如今流行的MBTI说法，他肯定是i人）。
按照传统的印象，似乎内向的人做棋手非常合适，像李昌镐（或《请回答1988》里的阿泽）那样明显的i人，成为最好的棋手在大众印象中是恰如其分的。这是因为，棋类主要的对抗活动是发生在脑内的而非外显的。
但是，随着近代以来围棋唯竞技性话语的增强，竞技活动中对外向“攻击性”、“侵略性”的天然认同也影响着棋界的整体意识，例如，人们会说一位内向的职业高手没达到顶峰是因为“缺乏霸气”，而对那些胜者贬低对手的言行相当宽容（霸气的霸即便在传统的早期儒家思想中也基本上是个贬义词）。在这个环境下，内向的，习惯以“自我反思”乃至“自我攻击”来处理“自我-世界”关系的人，往往会感到更加孤立，话语和生活的边缘性或许就慢慢转化为心理上的自我怀疑和自我设限-自我攻击。
作为对“自我中心的侵略性”十分反感的i人，我非常理解那些刺痛；我们通常很难把那些具体的刺痛说出来（偶尔能说出来的也只是冰山一角），更多时候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并怀疑自己微小的行为是否也伤害到了别人。为什么你就不能去努力满足主流意识对你的要求？你是否又一次伤害了别人，或未能满足别人对你的期待？这些自我设问只有在安心地自居边缘之后才会消失吧，而这种自居边缘其实是需要许多偶然条件才能达成的。
但是，这真的是被性格决定的命运吗？我逐渐不能认同那些仅仅诉诸于基因或命运的决定论。或许问题的关键在于，即便是棋界、棋手这样小的圈子，也未能形成真正的小共同体，我们没看到或没法讨论外部环境和文化结构中存在的问题，于是问题就只转向内部，刺向人们的内心。
圈子内有几个人相互之间玩得好、走得近，这不叫共同体而只是同事同学与玩伴。行业共同体使我们面对共同的权利受到侵犯时能采取正当的行动，能够有空间讨论各自的意见、有形成多数意见的机制和对于公正的共识（而不是只有强者的偏见和权力的话语）。在一个理想的共同体中，那些内向的人、不合主流方向的人也能没有负担地表达自己的见解和感受，并被预设与那些嗓门大的人的话语得到至少同样的尊重。这样的共同体形成之后，来自外部或内部的失衡与堕落才能得到有效的抵抗，共同体内居于边缘的、被主流忽视的群体的利益才能得到确定的保障。
可惜十几年前我们就曾提议建立的棋手工会（棋士会）机制仍然难以建立，当我们去为被欠薪的棋手们讨薪、为非顶尖的棋手无棋可下以致于职业生态恶化而苦恼、考虑少数棋手和从业者的自利言行是否伤害到大量棋手的权利尊严与行业形象、考虑行业各规则的制定与改动是否公正合理，切身利益相关的棋手们却无法参与论证自身的意见……这一切在缺乏小共同体意识和小共同体结构设置的行业环境下，散沙化的从业者们只具有被动接受的弱势身份。在这样的环境里，大量非明星棋手与少数明星棋手之间的话语权差异远远大于棋力技艺的差异比例，资源的过度倾斜成为常态，缺乏小共同体保障的情况下，他们成为默然无声的承受者，其中有些人难以避免地走向自我攻击。
高强度竞技活动既可能使人在攀登高峰的过程中塑造更完善的自己，也可能因其成王败寇的原始意识而加强塑造丛林社会。围棋原本是一个所有棋子都不分强弱地位、可在整个宇宙空间中自由选择位置的平等游戏，如果一路滑向“赢了怎么都对，输了怎么都错”的丛林世界，就是一种非常令人惋惜的、对于文明缺乏想象力的倒退，也就是除了“胜”和“负”亦即“成功”和“失败”这样简单粗暴的标记以外，人们已越来越难理解其它维度的价值。（按照韩炳哲的说法，优绩社会中的失败变成了一种道德问题，如“你的失败只怪你自己不够努力”，与之相对应，主流意义上的成功也成为一种道德资本）。
从心理状态的角度，这个世界上大概有两类人十分适合高强度竞技，一类是极端自我中心的，这类人无论犯下怎样的错误或对别人造成怎样的伤害都有办法推脱狡辩而不会怪罪自己；另一类是出于对事物本身的极大兴趣、专注到极致而近乎“无我”的人。这两类人都可以在高强度的竞技比赛中保持适合比赛发挥的心理状态，而大部分人都处在这两者之间，既做不到全身心投入事物活动本身的无我，也没有为了取胜可以不择手段的极端自我。大部分人可能难免会有些闪念：这次如果输了，我会比以前更痛苦吗？靠那些手段来增加胜面，是否又太过分了？假如赢了，就能证明自己吗？为什么要证明呢？证明的是什么呢？倒底要向谁证明呢……
归根结底，在现有的竞技体系下，那些擅长战胜对手的人已经获得了很高的报酬，而那些或许对项目本身有更多的兴趣但并不那么“擅长”取胜的职业选手，那些非常尊重对手而减弱了侵略性的“心理软弱”的选手，他们的自尊与权利能在业内和社会中得到满足吗？尤其在职业棋界这样一个资源并不丰富且十分集中的生态中，观众或许确实爱看所谓“悬崖边的战斗”，那种古罗马斗兽场式的观看机制或许源出于古老的兽性本能，但一个现代的健康环境应当设法避免使人们都站到悬崖边去战斗，无论是外向者还是内向者，物质上还是心理上。
适归高壤抱长叹，犹吊遗踪一泫然。
2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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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隐研究会 怀念范蕴若系列 第三期
（原载于2020年《围棋天地》第22期）
坐隐研究会是几位职业棋手于2020年组成的棋艺研究团体，定期进行棋艺的专题研究，并于《围棋天地》连载发布研究内容，研究会初期成员包括芮乃伟、谢赫、时越、李喆、彭立尧、范蔚菁、李赫、王祥云、桂文波等。
研究会成立初期闻知范蕴若离世，棋手们都深感悲戚，于是研究会改变了原来设定的研究计划，先进行怀念小范的系列专题，希望每位棋手能通过棋局内容和各自对小范的记忆与印象来丰富小范的棋士形象。我们认为对一名棋士最好的纪念就是深入其对局时的思维变化，一名棋士的形象通过其留下的棋谱和对这些棋谱的深入理解与精彩诠释才能得以真实地建立并流传下去。值小范周年忌日，我们将系列纪念棋评放到网上，略表我们对小范的怀念之情。
2021年夏天，坐隐研究会的棋手们赴上海为小范扫墓。花瓣洒在墓碑前的半盘棋上，两位雕塑的天使面对棋盘若有所思。我们希望小范在另一个世界能快乐地下棋。
烈日之下，我们在小范的墓碑前伫立良久，不愿离去。
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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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范离开四个月了，我常常在深夜想到他。四个月来，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打开文档，写下只言片语，想要与他对话，想了解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最终却只得黯然泣下。
《棋魂》真人版开播了，范蕴若是提供棋谱的一员，他的名字出现在片尾，被打上了黑框。
今年围甲的开幕式，上海建桥学院队尚未登台亮相，我的心就已经紧绷起来。一直到开幕式结束，没有人提到范蕴若的名字，没有我预期中对小范的集体缅怀，我却仍然觉得他就在那里，就在我们中间。
加缪说，自杀是唯一的哲学问题。从社会学研究到精神分析领域，关于自杀已经有相当多的理论。只是，即便我们拥有这么多理论，我们仍然无法复原出一个生死之间的真相。即便我们能够勾勒出他所处的大小环境，能够从他与外界相处的历史中找到许多线索，我们仍然没有权力对他的选择进行任何指点评论，也没有足够的知识将一个人已经消失的存在凝固为一段确定不移的叙述。
除了回忆，我们还能怎样去怀念他？或许只有棋谱。棋谱是他活过的痕迹，是他创造力的结晶，是他自设的墙纸，是他的快乐与遗憾，是他没走完的路……
我自己与小范的正式对弈不多，印象中有一次围甲、一次LG杯预选决赛，战绩一比一。本次研究会是怀念小范系列的第三期，前两期都是我们研究会棋手与小范正式对局的复盘回忆，这次我们决定研究一盘小范职业围棋生涯的重要对局，于是选择了2017年农心杯范蕴若战胜韩国主将朴廷桓终结擂台的棋局。
参与此次坐隐研究会讨论的棋手有：芮乃伟、谢赫、时越、范蔚菁、王祥云、李赫、李喆。
（以下棋评部分，当时我们仍采用较为传统的冷峻克制的棋评方式，预设读者有兴致在棋盘上打谱研究而非仅仅滑过，特点是记录了参与研究的棋手们各自即时的言语评述。）
图一，范蕴若执白胜朴廷桓 全谱 弈于2017年2月22日
第18届农心杯三国围棋擂台赛，中方先锋范廷钰狂飙七连胜，逼出韩方主将朴廷桓。范蕴若登场之时，日本队已经出局，中方形成以四敌一的有利局面。
值得注意的背景是，此局对弈于2017年初，此时AlphaGo已经战胜李世石，并以Master为名在网络上对一线职业棋手完成了60局全胜，可以说AI远超人类棋手的强大已经为人所接受，但当时尚无可供所有人类棋手使用的AI软件，人类对AI下法的了解主要来源于AlphaGo的对局。
例如，在三年后的今天已经是常见的开局点三三等着法，当时只是在Master的60局中刚刚现身，人类棋手对AI这些新奇的开局下法还处在一种半信半疑的状态。
这是人类围棋史上非常独特的一段时期，是围棋的旧时代向新时代过渡的时期，这期间每一年的围棋下法都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范蕴若对朴廷桓的这局棋正是这时期的一盘具有代表性的棋谱。当时的围棋讲解还没能使用AI来主导判断，如今，我们可以用绝艺、星阵、里拉、KataGo等等围棋AI软件来分析所有的棋局。重新分析范蕴若的这局棋谱，一方面能够加深我们对范蕴若的认识、欣赏他在顶级赛场上的出色表演，并由此寄托我们的思念；另一方面也能够让我们对AI时代围棋下法的变化产生更深的理解。
开局黑1-7，是AI出现之前正在流行的布局，但在今天已经几乎见不到了，因为AI并不认同这一开局。
白8分投以及其后的变化，是当年国家队曾集体深入研究的布局套路，但这些套路在今天都已无用，因为白8这手分投已几乎遭到AI的淘汰。
图二
AI推荐先守左上角，黑棋如果也守角，白3可以直接碰小目角，这手碰在今天已经为人所熟知，但在当时还是新手。
相比于分投，AI更重视守角的价值。其逻辑简略而言可以这样理解：由于点三三的优先级增加，连片的价值相应减小了，因此分投与连片一同贬值。
黑9与白10交换后，黑11回到右边的布局套路。
芮乃伟：右边分投之后的下法发展了很多年。
图三
早期常见的套路是这样下的，曾流行于二十一世纪初期。
谢赫：这个老变化AI觉得谁好？
时越：AI认为白棋稍占便宜，但过程中白8可在9位冲出来更好。
图四
另一个早期常见定型是这样，黑1先点再飞。如图至白8曾经很常见，其后黑棋发展出9位退或脱先两种下法。
李喆：用AI审视后发现，如图黑5、7、9等下法还是很合理的，黑9确实也可以选择脱先。
时越：布局黑棋发展出7位近一路拆也跟这里的变化有关：
图五
黑三角一子选择近一路拆的一个重要变化，是黑2压之后，我们认为黑棋借助三角一子可以在6位直接挡。如此一来，黑三角一子近一路限制住了白7、9两子的活动空间，这些变化就是当年国家队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而在AI看来，黑6确实可以挡，但未必就比不挡好。
实战白14、16，是AlphaGo出现之前的一线职业棋界正在流行的套路。
李喆：白16遭到了AI的批评。
图六
白1飞是本手，这也是当年吴清源大师推崇的一手。
黑如果2位并，白3、5再来袭扰，则黑2的效率负担较重。
时越：黑17、19以下的变化，是当时经过很多盘实践和研究之后得到的共识。但如今AI并不认同黑19这步靠。
图七
AI推荐第一时间在1位夹，在右边展开战斗，间接威胁白下方一子。
而面对黑19，AI推荐了有趣的一手：
图八
白1直接挺头，黑2扳时白棋继续脱先抢占大场。
芮乃伟：白3很想长出来或者怎样处理一下这颗白子。
谢赫：确实感觉被抱吃很大，但AI认为让黑棋抱吃优于先手长出来。
李赫：黑棋为何不先在1位扳掉？
谢赫：当时我们的研究成果是保留这步扳，正是因为白1挺头这个图的白棋人类棋手并不觉得好，白棋不会在1位逆收，那么将来黑棋除了扳还有夹和碰三路的可能性。
李喆：人类和AI的差距有很多是在判断上，由一个变化图的判断差异可能会导致一系列着法选择的差异。
白20-黑25，形成了当时十分常见的开局，这一开局尤其为韩国棋手所喜爱，如金志锡当时经常选择这个变化的黑棋。有趣的是，金志锡这样下黑棋的一些重要对局大多都输掉了，由此这个布局又曾被戏称为“金志锡必败布局”。但如今AI给这个布局正名了，下到白24，黑棋胜率达到约49%，明显高于初始胜率（可见金志锡对此布局的判断有远见，而胜负绝非判断优劣的可靠标准）。
时越：黑25和白26的交换十分意外地亏了，我们当时都认为如果能扳到一定是便宜的，白棋也有很多人不愿意走26被扳到。
图九
这个布局套路的另一个分支就是白26走如图1位尖顶，黑2白3各取所得。然而这样黑棋胜率上升到56%，一举扭转了先天劣势。
李喆：类似黑2这步棋的价值，确实是人类棋手不容易判断的地方，因为它看上去有点重复，与厚薄关系较大，而厚薄的价值正是人类棋手最难以准确判断的地方。朴廷桓此局选择的白26是正确的。
黑27飞压、白28冲断，形成AI时代仍然非常复杂的定式变化。
芮乃伟：这个变化在今天看来有没有相对简单的选择？
李喆：实战黑棋的选择就很简单，但亏了胜率。
李赫：黑棋在三路挡下去变化很多。
图十
黑1-7是AlphaGo最先下出来的变化，以下白棋至少有A-C三种选择，每种选择之后又有诸多可行的分支，因此是当前AI时代最复杂的定式之一。
李喆：这盘棋进行的时间，这个下法已经在Master的棋谱中出现过了，但在如此重大的比赛中，棋手还是想下自己更有把握、更有研究的下法。
黑33、35是一种灵活的选择，意图限制白左下的发展，这种选择显然是在黑27飞压之前就已经想好的。
时越：AI对这个选择还是给出差评，虽然黑棋的方向不错，但局部本身是亏损的。黑棋这样选择的基础是认为这下法本身是个定式，黑棋在不同的定式之间根据局面做灵活选择，然而AI推翻了许多定式，这些选择也就不太成立了。
白36稍小，在上边拆边最大。
黑39扳二子头，是很想下的一手，但并非好棋。
图十一
黑1夹是应该寻找头绪的地方。以下定型至11，黑棋上边隐隐形成立体阵势。
实战黑棋同样是想寻找行棋的节奏，但方向上有点问题。黑43、45从这里打出来，看上去也很有力，尤其是白46长时，黑47爬很舒服。
但白46正面应战是一步问题手。
图十二
白1冷静地拐，是十分值得学习体会的一手。待黑2征吃，白棋再去左上引征，黑棋面临困难。如果黑2不征吃，则白棋自然也就不急于像实战那样在2位长出来作战了。
芮乃伟：白48只能粘，确实很难受。
范蔚菁：如果虎会怎样？
图十三
白1很想虎下来，但黑2、4严厉。以下至黑22拐头，白棋还需补一手，黑棋弃子成功，在中腹可有作为。因此实战白48棒粘是正确选择。
白50飞镇很强硬，AI推荐是在下边跳：
图十四
白1-5先吃住一子，获取实地。如此则中腹看轻，可伺机而动。
实战白50镇的思路，和之前46长出是一致的，范蕴若的思路是在保证下边不会被封锁的条件下，尽可能在上边压迫黑棋，将棋往左边不毛之地赶去。在很多时候，这种下法对对手的压迫感更强。
黑53贴，好手，时机绝佳。由于白棋需要照应下边，只能长而不能扳。
黑55退，是人类棋手正常的思路。下边封不住白棋，自然就会想在这边出头。白56跳，看上去黑棋形状被拿住了，白棋达到了意图。
李喆：黑57遭到AI差评。
图十五
黑1贴比较紧凑，黑棋会比较担心被白2、6扳住，但AI建议黑7从这里跳出逆袭，形成有趣的战斗。
白58继续飞压，思路与前面的50和46是一致的：在保证下边根据地的同时将黑棋赶向左边，由此在中腹形成势力。AI则建议白棋攻击黑棋与左边的联系：
图十六
白1先手长后，AI推荐的白3大飞是非常有趣的一步。这手棋若即若离，将断未断，却是一子多用的好手，黑棋再想联络就得付出更多的代价。白棋在攻迫黑子的时候不一定要和左上白棋形成连接配合，而是也可以用左上当外势背景，黑棋从中腹往左上的路线也不轻松。
黑65虎吃整形时，白66挖吃与黑67忍耐达成默契。AI认为白66应该粘而黑67应该提子转换。
图十七
如图黑1提掉转换原本也是棋手的第一感，如此则全局地势转换，白棋成为看得见的实地较多的一方，而黑棋则寄往于从中腹到上边的阵势。
实战黑67忍耐，可以看出一方面朴廷桓的棋风对实地更为敏感，另一方面朴廷桓的性格较为坚毅沉稳，忍耐力较强。
白68、70先手便宜，至此白方完成了从46长出时设定的目标：在保证左下根据地的条件下将黑棋往左边压迫。
白72打入，是白棋一系列构思的终点。可以看到，范蕴若的棋很有计划性，擅于设定一个整体的目标并有节奏地一步步执行。
时越：下到72打入，感觉白棋形势不错。白74可能错过了一个简化局势的机会：
图十八
如图白1跳起，是非常大局的一手。黑棋必须处理左边，无论是就地做活还是出头，白棋都可以继续在5位进角，如此则能够一直掌握先手主动，在优势下易于迅速定型。
实战白74跟着应一手，黑棋大跳出头，白棋再想右上进角就没有那么舒适了。
黑79与白82再次达成了人类棋手的错误共识。黑79应该粘在81位，实战连扳是不怕对方选择吃掉此子，而白82确实应该吃子转换：
图十九
白1吃是最容易想到的，困难只在于判断，显然对局双方的共识是白棋不会这样下，而AI认为此图黑棋胜率已降至个位数。
有很多变化图一旦AI指出来，我们就会觉得“确实如此”，但在实战中一直保持“确实如此”的状态，确实也不容易。尤其是当朴廷桓主动下出黑79连扳时，白方的第一感可能是“他希望我吃掉这个子，我应该想办法反击”。
白82粘后，局部战斗趋于复杂。
黑95拐是朴廷桓擅长的冷静好手，对此白96、98也是最强应对。
王祥云：黑103手棒粘有意思。
时越：黑棋在制造中间和角部的见合，这步粘体现功力。
李喆：确实，AI一开始没算这步，下出来之后胜率还不错。
AI推荐白104选择弃角：
图二十
白1选择中腹，黑2、4后白5从外围收气，这个下法的判断涉及到后续非常复杂的计算，在农心杯较快的对局时限下实在很难抉择。
实战白棋活角，应该会是大部分棋手的选择。但走到105、107，黑棋终于扭转了不利局面，双方胜率变得很接近。
此后双方在读秒声中进入复杂的官子争夺，双方都有一些正常的小失误。最关键的一个回合是第181手，朴廷桓犯下了一个令人费解的错误：
图二十一
黑棋刚刚177、179在左上连打两下，此时黑1扳几乎是必然的一手，以下局部形成打劫，AI认为白方稍占优势，但双方的胜率仍然比较接近。
图二十二
即便黑棋不想马上开劫，显然也应先在1位扳一下再脱先，如此白棋若要补一手，黑棋白白比实战便宜三目多，在细棋局面下这是足以致命的。
实战白棋补到184，且算清188可以打吃住，就此确立了胜势。
赢下这一局，范蕴若成为了第18届农心杯的比赛终结者，帮助中国队捧起了冠军奖杯。
回顾完这局棋，想到斯人已逝，不免又悲从中来。
我们这些曾和范蕴若在棋盘上切磋交流的棋手们，仍然在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对弈着，仿佛时间永无止境，仿佛我们所追求的事物并不虚幻。
棋手和画家似乎不同，画家的精神可以凝聚于画作之中流传后世，欣赏者能通过画作感受到来自画家本人的种种情绪冲击，这些共鸣是能够相隔千年而存在的，但棋谱却很难。一张棋谱中确实蕴藏了更明确的时间性，能够让欣赏者紧紧跟随棋局从开始到结束的过程，但是作为棋谱创造者的棋手，他们的形象与能量却更难通过棋谱传递出来。那么，作为一名职业棋手，除了你曾战胜了多少人，赢得了多少奖杯，怎样从下坡到退场——除了这些古罗马竞技场式的信息——在你离开这个世界以后，真正留下的会是什么？
这盘棋我或许会忘记，但我永远都会记得小范无法入眠的最后五个夜晚。
坐隐研究会
李喆
2020年11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