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公元365-427)，字元亮，一名潜，晋浔阳（今江西九江市）人。曾为州祭酒，复为镇军、建威参军，后为彭泽令，辞官归隐，不复出仕。他的诗文为东晋一代大家。有《陶渊明集》。
归园田居五首
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 但使愿无违。
其四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
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其五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
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
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
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陶渊明《归园田居》五首，是陶渊明写他在田园生活的诗。梁代钟嵘《诗品》称渊明的诗：“岂直为田家语耶？”可见当时人称渊明的诗为“田家语”，钟嵘认为这样说不够，不光是田家语。梁代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他效渊明的一首称《田居》，也可见江淹是认为“田居”诗是渊明的代表作。即认为他在诗中反映了田园生活，开辟了一种新的题材。就这点说，《归园田居》是可以作为他开创反映田园生活的诗的代表作的。
《归园田居》是在东晋义熙二年（公元406年）渊明四十二岁时作。上一年，他辞彭泽令回家。这年，他开始过田园生活。他为什么辞官归田，第一首里写了；“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即从少年时就没有适应世俗的性情，性情本来是爱丘山的。可是他在《拟古九首》之八：“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杂诗八首》之五：“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他少年时还是怀抱壮志，不安于过田园生活的。那末为什么说“少无适俗韵”呢？他在《拟古》里又说：“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原来他想出去做一番事业，是讲究节义的，他要讲伯夷叔齐的节操，荆轲的侠义，跟世俗的追求功名是不同的。他在隆安四年（公元400年）三十六岁时，在桓玄手下做官。元兴二年（公元403年）十二月，桓玄篡晋称楚。三年（公元404年）二月，刘裕讨平桓玄。这年，渊明四十岁，做刘裕的镇军参军。他崇尚节义，看到桓玄篡位，自然离开桓玄，投向刘裕了。义熙元年（公元405年）三月，刘裕都督中外诸军事，大权在握。这年，渊明四十一岁。八月，做彭泽令。十一月，弃官归田。宋永初元年（公元420年），渊明五十六岁，刘裕代晋称宋。从渊明归田到刘裕代晋中间还隔了十五年。渊明辞官归田时，刘裕还没有入朝掌权，不可能知道他十五年后会代晋，那渊明的辞官不可能为了怕刘裕代晋，主要还是看不惯官场的习气。他的《饮酒二十首》之十九说：“畴昔苦长饥，投来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冷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他是怕挨饿才出来做官，做了官不能保守节义，不做官又要挨饿，最后还是宁可挨饿，要保守节义归田了。他在《感土不遇赋》的《序》里说；“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民间）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他看不惯淳朴风气的消失、官场的虚伪，他要保持清操，所以归田了。
他在诗里说；“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十三）年。”他从太元十八年（公元393年）二十九岁出来做官，到义熙元年（公元405年）四十一岁归田，共十三年。又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把做官看成在尘网，在樊笼；把归田比做“返自然”，比做“羁鸟恋旧林，池鱼恩故渊”。这就是萧统《陶渊明集序》说的：“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汙隆，孰能如此乎！”像这样宁可忍受冻馁，坚持节操，在这五首诗都没有写，诗里写得非常自然，看不出有什么怨恨忿激，这是很难得的。他不写官场黑暗，只写自己的性爱丘山、误落尘网。用鱼鸟作比，是鱼鸟在“思故渊”、“恋旧林”。在这些质朴的诗句里，含酝着激动的情思。体会到这种情思，这才感到他用情的深挚。他又写“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田后就接着开荒，这对他说来是极艰苦的劳动。可他一点没有写这种艰苦，展开在我们面前的，是“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簷，桃李罗堂前。暧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既有方宅，又有草屋，加上榆柳桃李，风景美好。-远人村隐约可见，使人怀念，墟里烟依依不舍，使人留恋。只有鸡狗叫，没有车马喧闹，正像“鸟鸣山更幽”，显得村居的幽静。他不写开荒的劳苦，却写这一切，正显出他对归田生活的喜悦。
第一首借狗吠鸡鸣来写乡间幽静，在第二首里点明了。“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对酒（一作‘虚室’）绝尘想。”“人事”是人们交往的事。“轮鞅”指车马，即没有达官贵人来往的人事和车马的喧闹。可以关起门来喝酒。当他辞官归田时，虽要开荒劳动，还是有酒喝的，喝了酒忘了尘世的各种念头。他也到外面来走走，“时复墟曲（指田野）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在田野里碰到农民，谈谈桑麻长得怎样，话桑麻是很自然的。“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桑麻长好了，田野开辟得更广了，这里反映了对农村生活的爱好。“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这里承接上文，既怕桑麻的零落，也怕庄稼的凋零，还是写出对农事的关心，这正说明归田以后，诗人的思想感情变了，变到了有农民的思想感情了。这里渊明不同于别的辞官归隐的人。别的辞官归隐的人，往往不参加劳动，缺乏农民的感情，这是渊明的田园诗超越于一般归隐的人的地方。
第三首写他的劳动。“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辞官归田的人当然不会种田，他种的豆，草盛苗稀是真实的。难得的是早起去锄草，一直到带月才归，这时已是夕露沾衣了。他想的不是怕衣的沾湿，是把豆种好，这是辞官归田的人的想法。就农民说，只想把庄稼种好，根本不会想到衣服的沾湿。辞官归隐而不劳动的人，根本不会有这种体会。只有渊明才有这样殷切的体会，写出这样反映真实思想的诗。注家都引《汉书，杨恽传》里杨恽的感叹；“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借南山的芜秽不治，来讽刺汉朝的政，治。渊明在这里是不会有这种思想的。按：渊明是不满意刘裕代晋的，但在他作这五首诗的义熙二年（公元406年），刘裕平定桓玄的篡位后，没有入朝执政，还谈不上刘裕代晋的事。这里只是反映渊明从事劳动时的心情。
第四首他写在田野中所见所感。“久去山泽游，浪莽（状广大）林野娱。试携子蛭辈，披榛步荒墟。”他和子姬在山泽林野中游览，走到废墟上，写他所见：“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第四首他写在田野中所见所感。“久去山泽游，浪莽（状广大）林野娱。试携子蛭辈，披榛步荒墟。”他和子姬在山泽林野中游览，走到废墟上，写他所见：“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看到了遗留的井灶，残朽的桑竹，原是已经荒废的从前人的住家，在那里徘徊，依依不舍，有留恋的感情，引出了向人打听和感慨来：“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何往）?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这家人家的人都死了。“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感叹一世三十年，人家也像朝廷和市集的变化。人事像由实在变为空无。这首诗写得朴实，他的含意只在“一世异朝市”里透露出来。从义熙二年（公元406年）上溯三十年为太元二年（公元377年）。在这三十年中，朝市的变迁，最大的有秦苻坚在太元八年（公元383年）侵晋，大败于淝水之战，北方分裂，苻坚被杀。再就东晋说，元兴二年（公元403年），桓玄篡位称帝，国号楚。三年（公元404年），刘裕起兵讨桓玄，桓玄西遁被杀。这种朝市的变迁，也影响到民间。渊明所游览的山泽林野，属于江州，是当时军事上的必争之地，战争频繁。人民被屠杀，民居被毁灭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渊明在这里写“昔人居”的荒废，借“异朝市”来作隐约的透露，可供体味。因而产生了佛家的“空无”思想。其实他并不相信佛教，他的《形影神》三首，在《神释》里称“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认为形尽神也须尽，是反对当时庐山慧远的“形尽神不灭论”的。但感叹朝市的变迁、民居的毁灭，不免引起了空无的感叹，说明他又受佛家空无思想的影响。
这种感叹不久就消释了，第五首还是写了归田的喜悦。“怅恨独策（扶杖）还，崎岖历榛曲。”经历了丛木地区回来了。“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这就消失了怅恨。“漉（滤）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有酒有鸡，招近邻共饮。“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饮酒谈笑，直到天亮。
就这五首诗看，在艺术构思上的特色，正像《诗林广记》里引苏轼说：“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又引杨时说；“冲淡深邃，出于自然。”诗的语言是比较质朴的，也是简约的。把做官比做真“落尘网”、“在樊笼”，把归田说成是本性这样，这里有很多感触，都没有细说，把遇到乡里人，只说“但道桑麻长”，把招近邻饮酒只说成“苦夕短”、“至天旭”，到底这一夜说些什么都不写。写劳动，只是“晨兴”到“带月归”，怎样的艰苦也不写。对民居的荒废，只说“异朝市”。在这些地方，把深情和感受都含蕴着，所以“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可供体昧。所以感到内容的深邃。
这也同他的性格有关，他是那样冲虚恬淡，把一切生活遭遇用自然朴素的话表达出来。假如先看他的语言朴素简约，就会像《诗品》说的“世叹其质直”。假如能够体会到在朴素简约的语言里，含蕴着深厚的情思，这些情思里反映出他的真挚的性情，高尚的节操，就会像萧统在《序》里说的：“其文章（诗文）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莫与他比）。”萧统正不愧为最早赏识渊明的人。
作者简介：周振甫 (1911～2000)，浙江平湖人。1932年肄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历任上海开明书店校对、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中华书局编审。昆明第一届文论学会会员，济南文心雕龙学会会员。1935年开始发表作品。196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词例话》《文心雕龙注释》《中国修辞学史》《毛泽东诗词欣赏》等，专著辑为《周振甫文集》。
